楔子

满院的海棠在庭下肆无忌惮的绽放，绚烂的红迷了我的眼，几抹苍翠隐于其中，为这份惹人的艳丽添了一丝清雅，我跪坐在窗下，燃一枝香，摆一架琴，指尖轻滑过那如丝般的琴弦，一曲《虞美人》的韵调如溪水般悠悠从指下流淌，抬眼望了望天空，月凉如水，月色澹澹，几缕月光从窗前泻下，缕缕香烟在柔光中四散飞逸，馥郁的香飘过鼻间，纷乱的心绪被香气抚平，“凄凉别后两应同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，（出自纳兰容若）”呵，就如这清辉如水的月夜与我凄凉惨淡的心境

一

重重殿宇在阳光下映着金光，琉璃阶光滑如镜，倒映着我平静的面庞，我默默地跟在侍从之后，看着宫人推开一道又一道雕着繁丽花纹的宫门，直到走到最后一道宫门前，他让我在此等待，我抬头看了一眼那鎏金攒花的纹路，以及正中间那两条脚踏祥云的金龙，端得上威风凛凛，极尽穷奢，不愧是皇家的东西，心中的揣揣不安在那扇门被推开之时越加严重，就要见到他了，就要见到心中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，门终于全部打开，九龙宝座上的一道明黄色身影映入我的眼帘，我缓步走上前，行了跪拜之礼，道蕴含着无尽威严的上位者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：“你就是那位琴艺超绝的凌素弦，”“正是小女”我跪伏在地，恭敬的回答，“那能为朕弹奏一曲吗？”“谨遵皇上吩咐，”少顷，侍从抬来了一架青玉案，一架凤梧琴静静躺在上面，我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，清脆如莺啼的在耳畔响起“真是一把好琴，”我在心中感叹，我抬起双手覆于琴上，任凭双袖滑下，露出如霜雪般的皓腕，琴弦在指下起舞，空灵悦耳的韵律在这空旷的大殿中飘转，琴音缓缓消散，整个大殿寂静无声，“皇上”我轻唤了一声，他方才回过神来：“好一曲三清妙音，百转千回，余音绕梁，如闻九天仙乐，弹的好，朕赐你御用琴师，准宫中居住，你可否愿意？”“谢陛下”我慢慢退出大殿，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，我终于能离你近点了，你是否欢喜呢？我静静离开，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栏前，默默地望着我。

二

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，是他，真的是他，即便多年不见，岁月也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，一如初时记忆中那张清俊的面庞，虽然在宫中的诸多危险的侍卫生活为他增添了几许冷厉，我张了张嘴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倒是他开口：“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，你难道不知宫中的生活不似想象中那般好吗？”我心中满腹的思念与牵挂在这一刻消失殆尽，我定了定心神，“我来这儿与你何干？我跟你很熟吗？管沧离，”我转身便走，将他的一声声“素弦”至于无物，直到走过一个回廊，我浑身的伪装彻底褪尽，泪水不断流过脸庞，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，肆意流淌，廊外美人蕉叶子的影铺天盖地的洒下来，旁边几株桃花树被暖薰的风悄悄拂过，芳柔的碧草上便多了几片落花，被吹乱的影落在草地上，遮住了少许明亮，清绿中衬着几点淡粉再添上柔柔的叶影，烦乱的心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，去了几分躁动，多了几许宁静，从袖中取出丝帕轻拭泪水，转身离去，只余下身后阳光泻下一地的余辉。

夜凉如水，晴朗的星辰铺下点点银光，再配上圆月撒下银白色的淡光，在夜色中晕染开，柔柔的，淡淡的，映着那碎碎的小花，倒别有一番情趣，我立于帐幔之前，凝望这那盏亮着橘红烛光的宫灯，我轻叹一声，宫中的众多女子就是伴着这微暗烛光与无尽的黑夜度过的，一如我几年漫长的等待，正暗自神伤，窗前忽闪过一道黑影，我惊了一下，厉声喝道：“什么人？”熟悉的身影在面前出现，脸上还带着些许浅薄的怒意，我整了整衣裳，盈然起身，“你夤夜来访，有何指教？”他一字一顿的开口，声音中犹有难掩的怒气，“你答应日日陪伴在皇帝左右，为他奏乐？”我拈了些鲜红的樱桃，放进唇中优雅咀嚼，凉凉道：“这本就是御用琴师的份内职责，有何不妥，再者，这是我自己所应之事，与你何干，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插手我的事情？”话到最后，我声音中已含了薄冰初凝的冷意，“你深夜造访女子寝居，于理不合，请早点离去吧，”他听闻我的话语，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透的忧伤，淡淡的，氤氲在红烛的光雾中，叫人看不真切，“我劝你一句，深宫是个是非之地，纵然你只是个琴师，怕也难逃一切事端，还是离开为好，我……先走了，”我转身不再理睬他，直到身后那熟悉的气息完全消失，我终于支持不住，跌坐在床沿，烛火明灭，香气幽然，我喃喃开口：“只要能离你近点，又有什么是非能让我畏惧？”

三

御花园内，池中的粉莲争相吐露着芬芳，池边的绿柳垂下自己纤细的腰肢，枝上的新叶片片舒展，微风拂过，夹杂着池中清凉的水汽，穿风而过，夏日的凉爽悄悄沁入心脾，百花簇簇，盈风吐香，我抱琴行于花丛中，暗暗为这番初夏美景而惊奇，不愧为宫中之花，朵朵都娇艳动人，穿过被香气笼罩的园子，一座雅亭渐渐显现，皇上端坐其中，还有几位盛装打扮的嫔妃陪坐左右，管沧离侍立一旁，脸上一如既往的宁静，我微微投去目光，刚好与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，他愣了愣，随即偏过头去，宁静的神情似乎裂开了缝隙，我心中不觉好笑，轻移莲步，行了礼：“小女奉旨，特来为皇上和各位娘娘弹琴助兴，”皇上挥了挥手：“开始吧，”我跪坐在琴前，手滑过琴身，涂满蔻丹的玉指轻轻勾起，琴弦在指下有节奏的跳动着，玉指飞旋，恍若跳着一支火焰的舞蹈，极尽绚烂，极尽媚妍，琴声琳琅，婉转绕梁，所有的人都听得痴了，待回过神来，皇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我，抬手让其他嫔妃退下，独留我一人，；“朕原本以为你的琴艺超群，今日细看之下，才发觉你的容貌也惊为天人，弹奏柔和之曲时温婉如水，刚毅之曲时英气勃勃，如此多变倒真称的上是一位奇女子，你甘心只当一名琴师吗？”我心下一紧，：“多谢皇上厚爱，只是小女闲散惯了，不愿长留宫中，”皇上的神色闪过一丝失望，：“那以后再说吧，你先下去吧，”我连忙叩首，转身离去，在那匆匆的转身一瞥中，我分明看见管沧离的神情明显露出轻松之色，心中不禁有一缕喜悦浮出，“他还是在乎我的吗？”

深夜，月色凉柔，月光如洁白的羽纱漏过密密的竹林，在地上洒下疏淡的竹影，暗香浮动，在这天地间织成了隐隐香雾，我踩着碎石路，在月夜中缓缓前行，竹影摇曳中，一道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，我含笑上前：“你居然主动邀我，真真是件稀事，”管沧离端详着我的脸半晌才慢慢开口：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，为什么不离开这里？”我冷笑：“你又凭什么管我的事，就凭你几年前不告而别，还是凭你那一封绝情的书信？御前侍卫首领？”他愣了愣，脸上似有痛苦闪过：“过去的事是我不对，你还是离去吧，”我仰天长笑，：“你把自己当什么了，我告诉你，你在我心中只是一位过客罢了，就如水中浮萍，从未在心中停留过片刻，”我长袖一挥，转身欲走，突然一阵掌风袭来，“啪”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响起，我捂着自己红肿的脸颊，震惊的望着他，他居然打了我，管沧离的神情在那一刻寒冷的如同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坚冰，：“凌素弦，我看错你了，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，那就随你好了，你刚不是说我只是你的过客，那么，就此恩断义绝，形如陌路，”他转身，几个纵跃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，只留我一人在满林翠竹中，品着凄楚悲凉的滋味。

四

几日后，宫里举行盛宴，命我在宴会上奏琴助乐，彼时我正在对镜描眉，只道了一声明白，待侍从走后，我侧首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羹，淡淡一笑，起身探出一枚银针刺下，果然，银针末端泛起淡淡的黑色，我轻笑出声·，自打那日在亭中奏乐，之后的饮食中时不时会试出毒药，果真是最毒妇人心，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心计只为换得一个人的爱怜，我嗤笑，都是可怜人，只是竟犯到了我的头上，当真可笑，我放下银针，将手放入水中，看着自己素净的双手，不觉惘然，我的琴音能撩动人心，却独独留不住他的心，我踏出门，和煦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，却暖不了，照不亮我冰冷的心

殿中烛火高照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如缕，舞女们也正在翩然而舞，水袖飞舞似拉过天边五彩的云霞，凿莲的琉璃板映出婀娜亮丽的身姿，满地铺洒的莲花瓣被长长的水袖带起一场纷纷的落花雨，我抱琴步入殿中，对着皇帝行了礼，视线却不由自主的投向管沧离，但他的眼光却并未看向我，眼神淡漠而疏离，与殿中这一派歌舞升平格格不入，我心中的凉意缓缓蔓延，居然，走到了这一步，我唇角一抹苦笑荡开，低头抚上琴身，试图将自己的心事埋葬在悠悠琴音中，低眉信手续续弹，缕缕的琴声从指下传出，曲调如珠，在耳畔盘旋，而后点点滴落，舞姿曼妙，琴声悠然，我慢慢歌起：“菡萏香销翠叶残，西风愁起绿波间（出自李煜《摊破浣溪沙》），旧日海棠舞剑影，庭下清音勾断弦，”歌声婉转，琴音袅袅，我朝上首望去，皇帝仿佛听得痴了，而他的眼神也空洞异常，仿若穿过重重云雾，望见了不知名的远方，心中百感交集，昔日时光并未完全从他的记忆中流逝，还有几些停留，正当殿内一派霓舞华章之时，一道银光闪过，却是一个舞女向皇帝刺出自己头上的簪，破风掠过所有人的身前，皇帝犹没有反应过来，电光火石之间，管沧离拿起桌上的银筷，弹向了簪子，二物碰撞，发出叮铃的脆响，簪子被弹飞，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，那支簪子在被弹飞后，飞向了我的方向，我淡笑，宫里真的很危险呀，我闭上眼睛，等待身体那被刺中时的痛感，“噗”，轻微的声音响起，想象之中的痛感却并未传来，我睁开眼睛，却见他挡在我的身前，胸前刺着一根簪子，我所有的冷静在那一刻全部崩塌，他朝我笑了笑，便颓然倒下，我赶紧扶住他，只见他的脸上泛起了阵阵黑气，我的泪水奔涌而下：“你个傻子，为什么要替我挡，”他只是对我笑，将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颊：“素弦，别哭，你哭起来很难看的，”泪水划过面庞，打湿了原本精致的妆容：“谁管难看不难看，你坚持住，请太医来给你看看，”说罢急于起身，他拉住我：“不用了，簪子上有剧毒，毒已侵入心肺，无药可救，你别哭，我有话要对你说，”“你说，你说什么我都听，”“几年前的不告而别，是我的不对，但做侍卫要时刻面临危险，我不愿你总是为我担心，你能原谅我吗？”我痛苦着：“我都原谅你，只要你活着，”“那就好，记住，不论你遇到了什么事，我都会在天上陪着你的，”他的手从我脸上缓缓滑落，那缕微弱如丝的气息在我的怀中游走，纵然极力抓住，却也于事无补，那一瞬，我的世界昏暗无光。

五

一座新坟茔

我素服立于坟前，抚着那碑上的名字“爱夫管沧离之墓”，那一日，我求了皇帝允我带走他，皇帝见无法挽留与我，便也应了，我便带着他回到了昔日的海棠园中，满园海棠凋零，黯淡了一园的艳红，我跪在他的坟前，乱乱拨弦，弦音空洞，仿佛心中悲凉的叹息，悲戚的琴声回荡在天地间，杜鹃扑啦啦停在附近，声声鸣叫，似在和着琴声哀啼，手指忽的用力，“铮”的一声颤音，琴弦段段崩裂，如同心中所有的希望。

琴音醉，一曲相思断人肠

剑花挽，一树海棠叹沧桑

泪滴尽，剑折弦断永成伤

凌素弦：奏进世间曲，却只愿与你聆听，若时间可回溯，我情愿你只是寻常少年郎，与我共对清月烹茶

管沧离：护全君王身，却只换你周全，若一切可回头，我情愿我只是寻常少年郎，与你共赏海棠娇容。

    初二:聞人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