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奶奶接近九十高龄了，她总是拿个小马扎，坐在大门口，眼睛浑浊无神，但常眯着眼睛看，我也不知道她看什么，她的眼睛是白内障，几乎看不清，但她总是努力地看啊看，有种用力过猛，而找不到聚焦点的感觉。
记起小时候夏天乘凉，很多大娘和奶奶喜欢在我家的胡同口玩，有十来个人吧，拿着蒲扇，一起聊天，动辄一阵哈哈大笑，那笑声又脆又洪亮，像几百只欢乐的鸭子，在水里振翅畅游，欢乐带着渲染力，能传好远。可是，渐渐地，那些人都走了，每隔几年去一个，直到现在，只剩包括奶奶在内的三四个老人，其中一个，比奶奶还大几岁，彻底聋了，大小便失禁，成天不说话，像痴呆的小孩子，所谓的“老小孩”。但我总担心奶奶孤单，常回家陪她，跟她一起聊天，我说带给她的东西是网上买的，她说：啥，网上哪里有？不是逮鱼用的吗？怎么会有这个？该怎么跟她解释，什么是互联网，什么是手机购物，她的认知里“网”只有渔网才是网。我忽然意识到，她被时代抛下的人，她那个时代的人，都被带走，她如深秋树上最后一片叶子，在寒风中摇晃，虚弱而单薄，形单影只。她是孤独的，这些年，她送走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，后来送走爷爷，大儿子，大儿媳，身边的一个又一个老伙计，剩下她，孤零零的，家里小辈分的孩子们不愿意跟她玩，大概嫌她太老，耳朵又听不清，什么也不懂。每年家里有大聚会，她是最高的长辈，她坐在那里，看一群人忙来忙去，有点茫然无助，人多了，她怕吵，她说，人一多，眼睛看不过来，更不知道说什么话，还心慌。
她怕孤独，但又不能消受热闹，人至老年的悲凉。这时，特别心疼她，我也是怕吵的人，这种感觉何尝不懂。人人都想长寿，但长寿有什么好，活到最后，遗世独立，没有人理解，甚至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。这是属于老年人无奈的孤独。